北洋夜行记(自营独家亲笔签名版) 7535495532,9787535495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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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篇夜行者罪案调查故事,足本未删节,并经过作者仔细推敲润色,使情节脉络更加顺畅合理;新增4万字《前传》——什么样的时代机缘促使金木选择做一名夜行者?金醉在追寻的过程中又牵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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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奇谈,钩沉旧事,一幅奇妙的北洋江湖画卷。——著名作家 马伯庸
一部中国版的“百鬼夜行”,一个不为人知的北京城。——著名学者 萨苏
表面写历史,实际写人性,以小人物的视角揭示出一个无序时代的残酷真相。——著名作家 寒川子

媒体推荐

民国奇谈,钩沉旧事,一幅奇妙的北洋江湖画卷。
——马伯庸 著名作家
一部中国版的“百鬼夜行”,一个不为人知的北京城。
——萨苏 著名学者
表面写历史,实际写人性,以小人物的视角揭示出一个无序时代的残酷真相。
——寒川子 著名作家

作者简介

金醉:男,都市传说和历史研究者,都市传说公众号“魔宙”主笔。

目录

序章 潘家园旧书商离奇陨命,驴肉巷夜行者萍踪侠影
第1案 摄影师痛失爱童,白塔寺怪猴人语
第2案 东四大街失珍宝,地藏小庵逞凶狂
第3案 蚂蚁书生死而生,蛤蟆老头绝恩情
第4案 安定门夜妖作祟,育婴堂小儿惨死
第5案 兴妇权立誓不婚,时髦女前门裸游
第6案 石头巷名妓创业,头牌女横死绣榻
第7案 永定门惊现碎尸,女侦探以身犯险
第8案 学生火烧赵家楼,车夫猥亵红衣女
第9案 裸男陈尸圆明园,飞贼失擒紫禁城
第10案 假老道竹竿测命,黑龙泽哪吒闹海
第11案 现腐鼠水龙惊魂,西四街尸水横流
第12案 野粪夫屎坑沉溺,长安街金汁漫天
第13案 东四牌楼宅闹鬼,隆福寺畔磷火飞
第14案 战钟楼丐头丧命,争......活人变鬼
第15案 婢女性虐宣武门,春宫活现成衣铺
第16案 洋博士灵学救国,杨树浦魔曲杀人
第17案 卷烟厂名人广告,东直门一命双响
第18案 生异相五星连珠,珠市口兵匪杀警
第19案 什刹海赶车走马,洋车夫卧虎藏龙
第20案 观音寺满门惨死,好乩友参破玄机
第21案 舞女情挑大世界,神偷显技黄浦滩
第22案 猪市大街见杀机,金鱼胡同惨灭门
第23案 贵妇人奉天销金,算命婆贪财丧身
前传:金木夜行考:1911,大夜弥天
后记:砖缝里的骨头

序言

砖缝里的骨头
如果你曾坐在咖啡馆听别人谈话,就会留意到,人们总会不经意地评价过去的人和事。要是你没泡过咖啡馆,随便回想几次你听到的谈话,也会发现确实如此。
讲过去的人和事,并加以点评,几乎是每场谈话无法回避的。
这里的“过去”,一般不太遥远:前天,上周,有一年……最多再远一点,“那时候,我妈还没生我”。
当谈话跨越到讲话者出生以前太远的时代,就变成了“历史故事”。
我们知道的历史故事,往往来自书本、课堂和影视。这些超越人生经历的故事,和亲身经验混合杂糅,形成了当下的我们。
你随便一开口,就包含了过去所有的人生经验和对历史的理解。
《北洋夜行记》故事里,有两个人物让我印象深刻,一个是曾在清宫做太监的赖小辫,一个是在隆福寺卖人肉抻面的刘三。
赖小辫年轻时为了谋生,自己切了下面,进宫当了太监。后来给赶出宫,连自己的“宝贝”都没带出来。别的太监为找回“宝贝”费尽心力,他却说:“我现在过得舒坦,还想它干嘛?”于是,他嫖娼找乐,后来还结了婚。当年自己“甩柜儿”的故事,他当作笑谈讲给人听。
刘三年轻时,差点在饥荒里饿死,为了活命,他吃了人肉。这件往事成了他无法越过的利刃,时刻绞杀他,只有化身为道德审判者,他才能觉得舒坦。于是他像背负使命的行刑者,一个接一个地杀人,再将人肉卖掉,“看见那么多人都喜欢吃人肉,心里总算踏实了”。
一个人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不是因为他过去经历了什么,而是他如何看待过去。单一个体如此,社会也是如此。
美国历史学家柯文(Paul A.Cohen)在其研究义和团运动的著作《历史三调》中,提出三种看待历史的视角,也就是所谓Three Keys:事件(Event)、经历(Experience)和神话(Myth)。
历史学家讲述过去的一段历史时,往往是上帝视角。为了讲述,他去定义“起因”“发展”和“结果”,并将其放在更广阔的时间区间内审视,挖掘“意义”。这种历史讲述,把历史当成了可以定义描述和解释的事件,是一种最常见的历史“塑造”方式。 这样的塑造,往往将鲜活多义的历史变成时间线上的呆板标记。
事件讲述者重塑过去的过程,神话讲述者则给予过去解释。他们为了某种目的——政治、意识形态或自我情感,截取历史片段或某些特性,来下结论,宣称这种结论是对过去的“正确”解释。
1918年,陈独秀曾写文章批判义和团,认为这是一段“可笑可惊可恼可悲的往事”, “要想义和拳不再发生,非将制造义和拳的种种原因完全消灭不可”。
此时的陈独秀,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向往“共和的科学的无神的光明道路”,当然要彻底反义和团。
1924年,陈独秀又写了几篇文章说明他对义和团的看法。这次,他将义和团与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及五四运动并列为重要的国民运动:“……义和团之藐视条约,排斥外力外货及基督教,义和团之排斥二毛子三毛子——帝国主义者之走狗,都无可非难……”
不同时期,提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不是陈的思想有了实质性变化,而是他所处的阵营和宣扬的观点需要这种转变。
“为我所用”,就是带有明确的目的性,将历史资料工具化。这种情况下,历史往往成为讲述者的论据库,成为当下观点的背书。
喜欢此种讲述方法的,往往是振臂高呼者。要想一呼百应,就需要煽动和统一思想,不知不觉便会出于现实目的曲解和选择历史信息。这不是以史为鉴,而是以史为剑。
为什么多数历史记载喜欢找典型,做里程碑?一是便于确定事实的“......性”,二是便于确立解释的“正确性”。这样的历史书中,手持利刃冲锋在前的领袖,往往居于画幅的中心,名垂青史。然而,关注典型和里程碑,是最无趣的。
相比之下,我更关心错综复杂和没有经过学者“合理”解释的历史事实——当时当地人的“经历”(Experience)。
被皇帝赶出宫的太监、因饥荒逃到北京挑粪的河南人、被军人欺凌的巡警、在五四运动当天经过赵家楼的车夫……这些“半虚构”的人和事,存在于历史塑造和解释者的视线之外。大时代下的无名者,如同煌煌史书里的毛边,历史车轮上的泥垢,或者不过是时代主线边缘的墨点。
网上传过一张电视剧截图,男主角对着镜头说:八年抗战就要开始了。这种可笑的编剧思维,就是简单刻板历史学习的结果。
历史的亲历者,并没有怀着各种预设的“目的”和“意义”,更没有未卜先知的全局观。他们所面临的是具体、实际的境遇,并因此做出艰难或随意的人生选择。
与我同龄或更小的年轻人,已经接收了太多简单片面的历史信息,或许可以尝试放下先入为主的偏见和预设的结论,尝试理解和想象当时当地的情景,以及亲历者的体验。
台湾学者杨照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人不理解电影里的劫匪说“挡我财路,如杀我父母”,觉得太极端。但换个思路想,子非劫匪,安知劫匪之生存状况?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有些人就生存在极端环境中,一次抢劫失败,结果可能真的是父母饿死。
我们经常无法代入更渺小更边缘的人和事,就是因为他们被历史和故事讲述者忽略。
唐诗写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人们总能记得住名将,却彻底忘记骨头。
很多人都听过建桥修路或盖高楼时“打生桩”的传说——为了使建筑万年不倒,要将一些活人生祭,打入地基。这些生祭品,就是微不足道者,是历史长城砖头缝里的骨头。
如果说《北洋夜行记》编排和敷演历史是别有用心的,那么这个用心很简单,就是想关心一下砖缝里的骨头。

后记

砖缝里的骨头
如果你曾坐在咖啡馆听别人谈话,就会留意到,人们总会不经意地评价过去的人和事。要是你没泡过咖啡馆,随便回想几次你听到的谈话,也会发现确实如此。
讲过去的人和事,并加以点评,几乎是每场谈话无法回避的。
这里的“过去”,一般不太遥远:前天,上周,有一年……最多再远一点,“那时候,我妈还没生我”。
当谈话跨越到讲话者出生以前太远的时代,就变成了“历史故事”。
我们知道的历史故事,往往来自书本、课堂和影视。这些超越人生经历的故事,和亲身经验混合杂糅,形成了当下的我们。
你随便一开口,就包含了过去所有的人生经验和对历史的理解。
《北洋夜行记》故事里,有两个人物让我印象深刻,一个是曾在清宫做太监的赖小辫,一个是在隆福寺卖人肉抻面的刘三。
赖小辫年轻时为了谋生,自己切了下面,进宫当了太监。后来给赶出宫,连自己的“宝贝”都没带出来。别的太监为找回“宝贝”费尽心力,他却说:“我现在过得舒坦,还想它干嘛?”于是,他嫖娼找乐,后来还结了婚。当年自己“甩柜儿”的故事,他当作笑谈讲给人听。
刘三年轻时,差点在饥荒里饿死,为了活命,他吃了人肉。这件往事成了他无法越过的利刃,时刻绞杀他,只有化身为道德审判者,他才能觉得舒坦。于是他像背负使命的行刑者,一个接一个地杀人,再将人肉卖掉,“看见那么多人都喜欢吃人肉,心里总算踏实了”。
一个人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不是因为他过去经历了什么,而是他如何看待过去。单一个体如此,社会也是如此。
美国历史学家柯文(Paul A.Cohen)在其研究义和团运动的著作《历史三调》中,提出三种看待历史的视角,也就是所谓Three Keys:事件(Event)、经历(Experience)和神话(Myth)。
历史学家讲述过去的一段历史时,往往是上帝视角。为了讲述,他去定义“起因”“发展”和“结果”,并将其放在更广阔的时间区间内审视,挖掘“意义”。这种历史讲述,把历史当成了可以定义描述和解释的事件,是一种最常见的历史“塑造”方式。这样的塑造,往往将鲜活多义的历史变成时间线上的呆板标记。
事件讲述者重塑过去的过程,神话讲述者则给予过去解释。他们为了某种目的——政治、意识形态或自我情感,截取历史片段或某些特性,来下结论,宣称这种结论是对过去的“正确”解释。 1918年,陈独秀曾写文章批判义和团,认为这是一段“可笑可惊可恼可悲的往事”,“要想义和拳不再发生,非将制造义和拳的种种原因完全消灭不可”。
此时的陈独秀,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向往“共和的科学的无神的光明道路”,当然要彻底反义和团。
1924年,陈独秀又写了几篇文章说明他对义和团的看法。这次,他将义和团与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及五四运动并列为重要的国民运动:“……义和团之藐视条约,排斥外力外货及基督教,义和团之排斥二毛子三毛子——帝国主义者之走狗,都无可非难……”
不同时期,提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不是陈的思想有了实质性变化,而是他所处的阵营和宣扬的观点需要这种转变。
“为我所用”,就是带有明确的目的性,将历史资料工具化。这种情况下,历史往往成为讲述者的论据库,成为当下观点的背书。
最喜欢此种讲述方法的,往往是振臂高呼者。要想一呼百应,就需要煽动和统一思想,不知不觉便会出于现实目的曲解和选择历史信息。这不是以史为鉴,而是以史为剑。
为什么多数历史记载喜欢找典型,做里程碑?一是便于确定事实的“唯一性”,二是便于确立解释的“正确性”。这样的历史书中,手持利刃冲锋在前的领袖,往往居于画幅的中心,名垂青史。然而,关注典型和里程碑,是最无趣的。
相比之下,我更关心错综复杂和没有经过学者“合理”解释的历史事实——当时当地人的“经历”(Experience)。
被皇帝赶出宫的太监、因饥荒逃到北京挑粪的河南人、被军人欺凌的巡警、在五四运动当天经过赵家楼的车夫……这些“半虚构”的人和事,存在于历史塑造和解释者的视线之外。大时代下的无名者,如同煌煌史书里的毛边,历史车轮上的泥垢,或者不过是时代主线边缘的墨点。
网上传过一张电视剧截图,男主角对着镜头说:八年抗战就要开始了。这种可笑的编剧思维,就是简单刻板历史学习的结果。
历史的亲历者,并没有怀着各种预设的“目的”和“意义”,更没有未卜先知的全局观。他们所面临的是具体、实际的境遇,并因此做出艰难或随意的人生选择。
与我同龄或更小的年轻人,已经接收了太多简单片面的历史信息,或许可以尝试放下先入为主的偏见和预设的结论,尝试理解和想象当时当地的情景,以及亲历者的体验。
台湾学者杨照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人不理解电影里的劫匪说“挡我财路,如杀我父母”,觉得太极端。但换个思路想,子非劫匪,安知劫匪之生存状况?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有些人就生存在极端环境中,一次抢劫失败,结果可能真的是父母饿死。
我们经常无法代入更渺小更边缘的人和事,就是因为他们被历史和故事讲述者忽略。
唐诗写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人们总能记得住名将,却彻底忘记骨头。
很多人都听过建桥修路或盖高楼时“打生桩”的传说——为了使建筑万年不倒,要将一些活人生祭,打入地基。这些生祭品,就是微不足道者,是历史长城砖头缝里的骨头。
如果说《北洋夜行记》编排和敷演历史是别有用心的,那么这个用心很简单,就是想关心一下砖缝里的骨头。

文摘

序章
潘家园旧书商离奇殒命
驴肉巷夜行者萍踪侠影

2016年7月,北京出了一场离奇命案。一名旧书商死在家中,埋在一堆旧书中。这起命案引出了一段被主流学界忽略上百年的隐秘历史—民国初年,中国存在一种被历史记载忽略的职业:夜行者。这个隐秘的行当,最早可追溯到唐代。

7月21日早上7点,北京潘家园华威西里小区,一个单身男人被自己的书砸死在家中。这些致命的书,是他收藏的上万本旧书中的一小部分。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叫金醉,一位30多岁的都市传说爱好者,他自称是一名作家。
老金说,这位姓邱的旧书店老板与他相识多年。他总托邱老板帮他搜罗都市传说相关的旧书。两年前,邱老板关掉了潘家园的门店,将租住的民宅做了仓库。7月20日晚,邱老板联系老金,说找到了他寻觅很久的几本书。另外,还发现了一本奇怪的旧笔记,这本笔记可能与金家祖上的历史有关。
次日清晨,老金赶往潘家园。敲门不应,老金便打电话,却听到电话在屋内响起,始终无人应答。老金想起邱老板心脏不好,怕出事,就叫来警察开锁进屋。邱老板被埋在一堆书中,尸体已经冷透。他的手中攥着一张书单。

三个月前,老金托邱老板寻找一些古旧的史料。书单上的“夜行记”并不在所列的范围内,而是邱老板说的民国笔记。
邱老板突然死掉,现场被警察查封,无人能解释这本笔记里的秘密。老金便托公安局的朋友打招呼,随一名警察去邱老板家,他们在床头柜里找到了那本笔记。
寻找过程中,老金发现一个细节,卧室的书架上,书的顺序被打乱了。邱老板是处女座,一向把书分类做得严谨,读过的书一定会放回原处。他把这个细节告诉了警察。警察告诉老金,尸检显示,邱老板死于钝器连续猛击后脑,可能不是简单的意外。
警察让再等消息,老金便继续查找笔记的秘密。
笔记的作者叫金木,他于民国元年(1912年)至民国四年(1915年)期间,在北京做社会记者。根据笔记中的记载,他曾师从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新闻记者黄远生,在《申报》工作。
根据《夜行记》中的线索,老金找到了西四北头条胡同(也叫礼路胡同)内的一座旧宅院,这里原来叫驴肉胡同,金家祖上的老宅便在此处。这座破院子,新中国成立前住着金家的仆人。新中国成立后,仆人散尽,只剩一个老管家陶叔看护院落。
金木笔记中说,他的一些遗物留在这里,老金却并未找到。陶叔说,因为院子常年未整修,漏风漏雨,担心一些重要的东西坏掉,就交给了一个远亲保管,现在放在东城礼士胡同。这座院子也是老金家祖上传下来的,在上个世纪60年代北京拆除旧城时出售了。现在,这个院落属于陶叔的一个远亲,被用来做茶道。老金在这里找到了金木的遗物,是一个旧木箱。
这个箱子曾在金家保留了几十年,从未打开过。箱子中是一些日常物品,大概是当年金木做记者时留下的。老金却认为,这背后还有更多的秘密。将遗物和笔记做了仔细比对后,老金发现,这些物品与他的家族确实有极密切的关系,金木很可能是他的太祖父。邱老板想要告诉老金的正是此事。
这些“装备”说明,金木远远不只是一名普通记者。除了装备和衣物,老金还发现了一本民国版的小册子《奇怪丛谈》,编著者是民国性学专家张竞生。这本书非常罕见,老金在网上查看过,这本旧书卖到了八千多。他忽然想起,邱老板家中有不少孤本书,价格都不菲。
邱老板不久前告诉老金,他搜罗到一本1965年最老版本的《毛主席语录》,拍卖价已炒到了10万。有个姓屈的同行,多次找他求购,老金不愿出售,两人争执过很多次。书商之间的利益纠纷很常见,如果警方的怀疑成立,这可能是一条线索。他打电话给警察,说了此事。
之后,老金找出家中收藏的一些老物件,发现也与笔记中提到的内容有关。
对照金氏族谱和笔记中的记载,老金确认,金木确实是自己的太祖父。老金将笔记一页页研究,逐渐揭开了金木另外一个神秘的身份:夜行者—一个探究离奇案件真相的隐秘职业。
金木,原名金穆,字禾白,1890年出生在北京,父亲曾参与中日甲午战争,后来做了袁世凯北洋新军的军官。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金木赴日本留学,于辛亥革命期间回国,师从黄远生,开始做记者工作。1916年,金木从《申报》辞职,正式开始了他的夜行者生涯。
笔记中记录的事件都极其详实,应该是金木对亲历事件的记录。在一些记录中,标有一些奇怪的数字和字母。在某页笔记中随手的一个记录中,老金发现了密码的奥妙:每个密码都对应着当时一个报纸的日期和版面。也就是说,金木将调查过程中的部分故事给了报纸—一种赚取稿酬的方法,而更多真相则写入了《夜行记》。老金说:“这正是夜行者的工作方式,一边做自由记者,一边像侦探似的潜入黑暗事件。”
笔记中多次提到一份叫《白日新闻》的报纸。民国十五年(1926年)4月,金木记录直奉联军强关《京报》报馆事件时,文中还提到与《白日新闻》经理瞿铭麟交谈的事情。当时,这份报纸编辑部位于北京粉房琉璃街中州会馆。可以推测,《白日新闻》是金木长期供稿的对象。
《京报》事件时,北京《晨报》几日内连发报道,记录报社被关之事。上海《民国日报》则称“北京已成恐怖世界”:

“【本报二十八日上午十时北京电】《京报》社长邵飘萍,被奉军杀毙后,此间人心大起恐慌。各报言论,均不敢不作袒奉之词,较有名之记者,均暂退避。”

此前一日,《晨报》报道了邵飘萍被枪毙的事情:

“??邵毙命后,尸身即抬至永定门外义地,由警厅电告家属前往收埋。闻至昨日下午三时,始由其又具状往领??”

这件事在金木的笔记中有更详细的记录。当时,他正在调查炮局胡同一起人力车夫自杀案。亲友为邵飘萍收敛尸体那天,金木从永定门外返回,目睹了现场。
金木在笔记中对此事记录如下:

“??现场均为邵振青报界友人,余遇见前《申报》同事,同往义地。装殓之时,余立于棺材后方,协力抬棺起,见邵振青右眼已被子弹穿透,料想凶手以马枪自脑后击毙。装殓既毕,同行者拍照存之??”

这件事之后不久,金木的笔记中断了半年,或许与当时北京恐怖笼罩的政局相关。

在此之前几年的笔记中,金木从隐秘的角度记录了一些大事件的侧影,这些事情从未在史料中出现过。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五四”。《夜行记》记录的“五四”当天,出现了未在现存史料中出现的事件。
金木讲述了一个名叫满世卿的年轻人。此人当时是无政府主义秘密社团“新世纪同志社”的成员。在5月3日的游行筹划中,满世卿与另一个无政府主义社团“天义派”的成员密谋了火烧赵家楼事件。主流史料则一般认为,赵家楼被烧是学生情绪失控的结果。
5月4日下午,游行队伍到赵家楼寻找曹汝霖,第一个大喊“放火”口号、破窗跳入曹宅的,便是满世卿。
这个细节,与国内许多学者的推测也有出入,但与美国华人学者黄克镶的《一日一世纪:五四侧记》中的记录很贴近。黄克镶在书中,详细描述了第一个入宅者如何点火,且口中呐喊着无政府主义口号。

除了大事件,金木记录了更多底层的离奇案件。
民国五年(1916年),《民国日报》报道了全国各地的几起凶案,受害者均是幼儿,头盖骨被撬开,脑髓被取走。金木追查了此事,发现并不仅仅是报纸所称的偶发案件,三姑六婆杀婴儿做药引子背后,其实有一家天津的外资制药厂,形成了一条拐卖、虐杀和制人药的产业链。

在金木作为夜行者活跃的时期,曾调查过北京城旗人的生活,记载了一些隐秘的组织和事件。
1920年5月,《晨报》曾刊登过一篇题为《今日之旗人生活状况》的文章。《夜行记》中也有一篇讲旗人的生活,却记录了一个案件。记录时间与《晨报》的新闻吻合,老金根据笔记中的密码,对应到《晨报》的文章,此文正是金木以化名所写。
金木记录了一个介于掮客与强盗之间的流氓团伙,专门组织旗人卖淫和倒卖文物,其中不乏强奸、拐卖与杀戮之事。这个团伙有当时的军界人物参与,涉及的案件轰动一时,报纸却并无多少报道。在美国学者Tong Y?T的著作《暮色满洲》中,对该团伙确有提及,只是被绝大多数历史研究者忽略了。

历史真相的暗面,总是挖掘不尽,不被曝光总有各个时代的原因。而“夜行者”这一特殊职业的发现,将重写历史。更重要的,重写的不仅仅是民国史。
几位北京的历史学家研究发现,最早从事夜行者职业的人是唐代的作家牛肃。关于对牛肃夜行者身份记录的文献,来自宋代大诗人陆游所著的《老学庵笔记》:

“??此绝类唐异事也,或载史籍,或传之江湖。牛肃作《纪闻》,此之谓也,而托之鬼神,号为夜行,吾不知牛肃之后有继之者欤???”

《纪闻》是牛肃写的笔记小说,记录唐开元年间的怪异事件,其中一部分被收入《新唐书》。书中有一些神佛报应故事,间杂其中的却是他亲历的奇闻异事和社会案件。当时,志怪小说大行其道,这种虚实相间的写法是一种机智的取巧。
距离现在较近的古代夜行者,很可能是两位名气很大的文人:清代的蒲松龄和袁枚。他们作为夜行者所做的隐秘调查,就暗藏在他们最有名的著作《聊斋志异》和《新齐谐》中。
从隐匿身份的春秋笔法,过渡到近代新型夜行者的,是清末作家刘鹗。
刘鹗,又称刘铁云,最著称于世的是小说《老残游记》。说是小说,其实记录的却是刘鹗亲历的事件。这位做过河工、修过铁路、炒过地皮、研究过甲骨文的晚清通才,不仅仅是普通的官员和小说家,还是一位爱管闲事的夜行者。
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城内无粮可吃。俄国军队占领北京官方粮库—太仓,打算烧掉。刘鹗发动赈灾团体,买下存粮,平价售给百姓,救下不少人性命。这件事被清廷判定为“盗卖太仓官粮”,刘鹗被发配新疆。
事件背后,却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当时帮助刘鹗买米赈灾的团体中,有一伙北京西郊的武装力量。清廷表面惩罚太仓案,实为镇压异党。这件事,只在刘鹗个人日记中有所记载。
《老残游记》中的几位关键人物,都只是真实人物简单化名。如酷吏玉贤,就是光绪年间著名的酷吏毓贤,出任曹州知府期间,以站笼杀了2000多良民。而被后人称道的妓女黑妞、白妞确实是刘鹗在调查中结识的名妓。在刘鹗日记的记录中,白妞曾协助他勘破不少案件。
夜行者的故事,看似离奇,却往往包含更多真相。在《老残游记》中,刘鹗曾自我点评:

“野史者,补正史之缺也。名可托诸子虚,事须征诸实在。”

这正是他作为夜行者的自白。金木在给《白日新闻》写的一篇评论中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不以春秋笔法,不做编造扭曲,唯以野史稗类之角度,辅以剪裁结构之法,做真实记述。”

弄清了《夜行记》的事情后,老金去了趟刑警队,他想知道邱老板之死的真相。
邱老板是被人用一本一千多页的书砸死的,这本书叫《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
凶手是个偷书贼,专偷珍本善本,常年流窜在潘家园和琉璃厂,以倒卖为生。屈老板求购《毛主席语录》不成,便雇了偷书贼去邱老板家中偷书,行窃过程中遇到回家的邱老板,二人打了起来。
警察在小区的垃圾桶内找到了凶器。这是本奇书,能读懂的人没几个。书的精装封面厚实坚硬,抡起来比硬皮《新华字典》还顺手。

这个真相让老金唏嘘不已,以书为生的人,死在一本书下,或许是命运使然。
随后,老金说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和太祖父一样,他自己也是一名夜行者。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老金跑遍全国做夜行者,参与和记录了许多重大案件。
之所以退休,是因为他违背了这个行当不能收徒弟这样一项秘密准则。几年前,他收了一名徒弟,叫徐浪。徐浪和另一个叫周庸的年轻人,可能是现在北京仅存的夜行者。
以往夜行者的存在,就像历史的月之暗面。他们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故事,如今只能从这本笔记中去探寻。老金决定,将《夜行记》中的故事讲出来,做一名“案头夜行者”—讲述夜行者故事的人。
在他看来,讲故事和徒弟查案一样有趣。

第1案
摄影师痛失爱童
白塔寺怪猴人语

前几年在各地跑的时候,经常见到残疾的乞丐,有大人,有小孩。最近好像少了些,但也会在北京的天桥、地下通道见到。每次,我都会想起小时候去大兴县看的“奇观表演”:一个帐篷里,有各种走穴演出的团体,其中一种是畸形人体秀。
这种东西,看一次就再也难忘,尤其是当你了解到,这背后是一个秘密犯罪团伙在操控,表演奇观的孩子,是人工改造而成。
下面要讲的故事,是我太爷爷金木在1916年调查的一个案子。看完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上个月的一天早上,车夫十三来接我出门,说车行里一个姓穆的兄弟丢了女儿,能不能帮着找找。
小姑娘4岁,住在朝阳门神路街,吃过晚饭和邻居小孩在街上玩,到夜里也没回家。母亲上街打听,一个孩子说,有个大爷拿着好看的画片儿,小姑娘就跟着去了。之后三四天都没音讯,家人报了内一区(今朝阳门内地区)警署,却说城外的事情管不了。
拐孩子的事情,确实难查,尤其是城外的拐子,十分猖獗。永定门外,阜成门外,经常有“武拐子”在街上游荡,乘人不备抱起小孩就跑。丢掉的小孩很快会被卖到外地,大点的孩子甚至会被当作“猪仔”卖到南洋。
我带十三去了《白日新闻》编辑部,刊了寻人广告,托几位记者帮忙打听朝阳门外的动静。下午,又找到老朋友韩斌,让他到东郊警署找人查查。我很清楚,这些没多大用,已经这么多天,拐子很可能已经把小姑娘卖出了北京。
事情过了半个月,没一点下落。几天后,却又有一件怪事找上我,因为这件事,穆家的小姑娘被找了回来。然而,我却宁愿自己从没帮上这个忙。

冬至那天,天气干冷,我本想和十三在家吃顿饺子,但有人送来名帖,说一位姓袁的朋友请我喝茶。
中午,十三拉我到鼓楼东大街的天汇茶园,那朋友已经在包间里等着了,竟然是袁寒云。他梳着油光的分头,穿着丝绸棉马褂,一边跟着台上咿咿呀呀,一边喝茶。他身后站着两个跟班,都穿着西装,梳着背头。
我四下看了看,整个包间只请了我一个。这个少年时结识的朋友,从小就是个人物,出手阔绰。三月份,他父亲搞了场做皇帝的闹剧,这事儿我觉得很可笑。但父亲归父亲,儿子是儿子。况且,他父亲已经死了。
我寒暄几句,跟他聊最近北京的状况。寒云却不提正事,跟我讲最近新淘来的古钱币。聊一半,他忽然停下,说有正事,招呼旁边的一个跟班,递上个空白信封。
他前天逛鬼市,发现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照片,就买下来,想送我做素材。我一边接过信封,一边笑说:“鬼市卖的照片不就是西洋春宫照吗?你又不缺女人,还喜欢这个?”
寒云没笑,说照片不是我想的那种。
打开信封,我不笑了。这确实是“奇形怪状”的照片。最上面一张,是个黝黑的男孩,十几岁的样子,两腿萎缩并以古怪的角度折在身下,站在街边。
再翻一张,是个十几岁女孩的侧面照。女孩衣衫褴褛,抱着一个旧竹筐,坐在街边乞讨。她梳着松散的辫子,头发耷拉在额头,仔细看,却发现眼睛是瞎的,两块肉瘤糊在眉毛下面。
我往下翻,都是身体扭曲的残废乞儿,每张照片后面都记着日期。时间不远,就在上个星期。
我问:“是丐帮吗?”
寒云没回答,让我先看完。
我接着翻,后面的照片不再是乞儿,却更畸形。有个人头大如瓮,看起来十多岁,却长了个婴儿的身子。一个女孩身着戏装,甩着水袖表演,伸出的手臂却只有骨架,光秃秃、白生生的。最后一张照片很模糊,像是抓拍时摇晃了。照片里没有人,中间是个阴森的祭坛,旁边摆着瓶瓶罐罐,供奉着一个黑木牌位。我掏出放大镜,看牌位上写的字:云霄□□门。中间两个字看不清。
我合上照片,点了一根烟,问寒云照片中是什么地方。
寒云说,这是南城的马戏表演,照片是摆摊的捡来的。
我弯腰用手指在地上擦了擦,拿出一张照片,在角落上用沾满灰的手抹了抹,相纸上隐约显出一行凹陷的小字:修德照相号。
寒云放下茶杯,拿起照片看。我告诉他,这是修德照相号的专用相纸。拍照的人,应该是连修德。
连修德是修德照相号(清末民初,北京照相馆很少,一般称作“照相号”或“照相楼”)的老板,算是我的朋友。我的怀表相机用的微缩胶卷,经常借用他的暗房洗照片,平时我们也有些来往。
修德照相号只有一位摄影师,就是老连。半年前,他去天津租界跟法国人买了一台二手便携照相机,经常四处拍照片,调查些古怪的事,但他从不卖这些照片。这么多张照片流到了鬼市,有点奇怪。我向寒云告辞,打算去老连那儿问问。
寒云叫我别急着走。他招手叫来跟班,说:“把老钟叫来。”
跟班的出了包间,很快又回来,后面跟着个中年男人,四十来岁,也梳着背头,穿着干练,右手食指戴着个宽边金戒指。
我看了他一眼,他朝我点头,眼神锐利。
寒云介绍,这人叫钟树海,是他手下得力的人,在黑白两道都有些门路。
我有点不解,为什么介绍这个人?
寒云认为,照片里的事看起来不简单,老连可能遇到了麻烦,有个人帮着,放心。
我谢了他,让十三先回,和钟树海离开了茶园。
到了东四,连修德照相号关着门。我问一旁的绸布店老板,说已经关了好些天了。我们绕到后门,敲了很久,没人应,正要离开,门里有人问找谁。
我说,是金木。
连大嫂开了门,她披着件旧棉袄,好像刚起床,显得很憔悴。我问他老连在哪儿,她没说话,看了看钟树海。
我说:“一起的,这是钟先生。”
她这才把我们让进院,关了院门,插上门栓。
原来,老连4岁的独子上个月在东四牌楼走丢了。当天,老连就报了警,却半个月没音信,去警署打听,才知道根本没立案。老连怀疑是给拐子拐走了,就自己出门找,来来回回一个多月,老连也失踪了,一直没回家。
“金先生有能耐,您一定帮帮我们。”连大嫂说着,就要跪下。
我扶住她,问这段时间老连有没有交代什么话,或留下什么东西。连大嫂进了堂屋,从供桌上的菩萨像后面拿出一叠照片,“老连撂下的,说谁也不能给看。”
我翻看照片,也是一些乞丐的照片,其中一个残疾乞儿我见过,他经常出现在正阳门门楼下,没有胳膊,用右脚夹支笔,抄写经书。
我把照片递给钟树海,他翻了几张,说:“这些可能是连兄弟找儿子时拍的,照片流了出去,应该是暴露了。”
如果真是丐帮,老连可能有危险。我打算去正阳门,找找那个用脚写字的孩子。
离开老连家,钟树海却让我别着急去正阳门。他叫了两辆胶皮,带我去了东安市场的东来顺羊肉馆。
进了馆子,钟树海叫上一份涮羊肉,半斤二锅头。我没多问,先喝了两杯,等钟树海开口。
他果然有话说,一边往铜锅里夹肉,一边说:“金兄弟,丐帮这事,我觉得就算了吧。”
我没接腔,他继续说:“那连兄弟,我想想办法找回来,但你要真惹上什么,没法和袁先生交代。”
我问他觉得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照片上小孩的样子很明显:采生折割。敢做这个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乞丐,背后应该还有人。”
采生折割的说法,最早出现在宋元时期,“采生”是指摘取活体的器官,“折割”就是以刀斧等器械伤害人体。丐帮用这种古怪残忍的手法致人残废,为的是利用畸形的婴儿或年轻人乞讨钱财。这种罪行,按照明清律法,要凌迟处死。
我不太相信,采生的事,我确实在史书上见过,更多还是讹传。西医刚进来时,也曾被哄传是妖法采生。
钟树海连喝了几杯,鼻子有点发红。他笑着说:“金兄弟是读书人,知道的典故多。不过这帮人,就连我们道儿上的人也难摸得透,还是小心点。”
我想再问,他却岔开了话题,也没再劝我。吃完涮肉,天已经黑透,我和钟树海约好,第二天去正阳门找乞丐。畸形表演的地方,他会找人打听。
这几年,北京几道城门附近和公园里,常年栖息着成群结队的乞丐,大大小小,有本地的,有外地逃荒来的,也有落魄的旗人。
我和钟树海一早赶去,那个用脚写字的孩子果然在,穿着破成碎片的棉袄棉裤,光着脚丫子,脚趾头冻得黑红。他斜倚在城门洞的墙上,用右脚夹起一支破毛笔,抛向半空,再准确地接住,然后蘸了墨,在宣纸上写《金刚经》。因为没有胳膊,他的动作摇摇晃晃,只能扭着脖子维持平衡。他用脚写的小楷,比我的字好看。
我看了看四周,都是围观的过路人,没看见哪个像是丐头。我朝钟树海使了个眼色,朝写字的孩子走过去。
我弯下腰,看他写字,突然一拍大腿,大声说:“小幺!你不是宋老三家小幺吗?你爹正找你呢!胳膊怎么了??”
那孩子愣住,写字的脚丫子停在半空。我伸手拽他起身,扯住空荡荡的袖口便走。围观的都没反应过来,没人吭声。刚走出门洞,就晃出一个人,拦在我面前,说:“老兄,认错人了吧,聊聊?”
这是个比我高出半头的大块头,头上缠着辫子,镶了一嘴金牙,正在啃肉包子。我看了一眼他身后不远处的钟树海,松开那孩子的袖口,跟着金牙沿城墙根儿往西走去。沿着城墙走了几百米,墙根儿蹲着两个戴皮帽的人。见金牙过来,两人起身迎过来。看样子,我遇到了麻烦。
三人将我围住,金牙问我:“你认识那要饭的?”
“不算认识。”我说着,往外走。
金牙伸手扒住我的肩膀,手上多了把手刺,问:“你是探子?”
另外两个皮帽也掏出了刀子。
这种问话,我遇到过不少次,我什么都愿意假扮,但就不爱假装自己是侦探。我笑了一下,推开他的手,说:“那倒不是,打听点事,用不着这么当真。”
“你算哪根葱,哪头蒜?敢管这事!”
我把手摁在腰里,打算掏枪,却听见钟树海的声音:“你看我算哪根葱?”
回头一看,钟树海到了跟前。金牙见着他,声音软下来,朝钟树海点头哈腰。钟树海掏出烟卷,递了我一根,说:“这位兄弟是我的人,有事儿想打听。”
金牙摘下手刺,朝我点头:“海爷的兄弟,有事您尽管问。”
我点上烟,看看两个皮帽,也已经收起了刀子,低头杵在墙根儿,随时等吩咐的样子。这个钟树海,比寒云介绍的还不简单。
金牙是个丐头,前门一带的丐捐都由他收缴,写字的孩子,归他管着。我问他,朝阳门和东四丢了孩子,要找谁问。
金牙歪头嗨了一声,说:“这您问错人了,拐人拍花,我们不干这个。”金牙说,用脚写字的孩子,是他买来的,“贵着呢,用脚写字的小孩,不好买。”
这丐帮的生意,比我想的要更复杂。丐帮的人,都分片管理,走街串巷的叫花子,有些并非丐帮的,这些人明着要饭,暗里拐人。还有些稳婆,遇到生女孩不要的人家,就自己养几个月转手给人牙子。通州、大兴偏僻的乡里,也有人挑着担子卖自己孩子的。
“卖孩子的都弄残了卖?”
“直接干这个太危险。宣武门有个女花子,扮成好心老太(女拐子的黑话叫法),摘了个叶子(拐了个女孩),割了手脚筋,背到街上,被人认出来,当场打死!”金牙说,因为割折的手段残忍,只有够狠的人才做,更多的乞丐是“改相”,把自己装扮成残疾人。
钟树海打断他,让他交代自己都做了什么。金牙叹了口气,说:“我就是个二道贩子,倒个手,换换货。”
“怎么个倒法?”
“找五岳门。”
我想起那张照片上的牌位,问五岳门是什么。
金牙说,五岳门是庚子年间冒出来的一个门派,拜云霄老祖。五岳门和丐帮是交易关系,各地的丐头将买来的孩子卖给五岳门,五岳门将小孩制作成各式各样的残废,再卖给丐帮。虽然不便宜,却能用残疾乞儿挣来更多钱。
“妈的,五岳门是厉害,但也太不是东西,我在他们那儿亏了不少钱!”金牙边说边骂。
我问:“既然残疾小孩挣得多,怎么会亏?”
“最近戏班子进货太多,都抬价了!”
“戏班子?”
金牙骂骂咧咧,说:“就是杂耍卖艺的,五岳门买下几个戏班子,自己做起生意,让我们怎么办?”
“怎么才能找到这个五岳门?”
金牙说,晚上在先农坛有个聚会,各地的丐头都去,拜见五岳门门主。我问能不能带我们去,金牙直摇头:“最好别去,这事儿担不起。再说,去了也白去。”
钟树海笑了笑:“意思是我够不上了?”
金牙也笑,龇出一嘴黄灿灿的牙:“海爷您面子是大,但是这个五岳门谁的账也不买,下手太狠。万一被蛇咬了,咱也不能咬回去不是?”
我说:“我自己跟你过去,到了地方,什么也不做,就看看,咱俩也不认识。”
金牙摸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答应了。我看了看钟树海,他抽着烟,没吭声。
从正阳门回了城,我问钟树海,跟金牙什么关系。钟树海含糊了几句,没细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的身份,跟袁先生有关,不如你改天问他。”
我就没再多问这事,和他讲了朝阳门穆家小姑娘的事,“既然你道儿上都熟,就帮忙打听打听。”
钟树海一口答应,说记下了。
晚上9点,我和金牙去了先农坛。这里前年改成了城南公园,但实在荒僻,冬天基本没什么人来。聚会在先农坛的观耕台。我们到时,台阶上已经站了几个人,陆陆续续有人聚集过来。一共二三十个,几乎都穿着长袍马褂,还有几个穿西装的。
我低声问金牙:“这是丐帮?”
金牙白了我一眼:“大爷,您真以为我们都是穿破烂的?”说完,他让我别吱声。
我躲在人群后面看。过了一会儿,远处过来几个人,在观耕台四周点上了火把,旁边的林子被火光映照得影影绰绰。一顶轿子晃悠悠抬了过来,竟然是个骡轿。这应该就是金牙说的五岳门门主。
骡轿停住,门主没下轿,隔着帘子和跟班的说了几句,那跟班朝台阶上的丐头们招了招手,说了声:“一个个来吧。”
丐头们一阵议论,上去了一个,向跟班的点点头,附身在轿子边上说话。一个丐头下来,另一个上去,下来的人有的乐呵呵,有的直摇头,相互聊的都是买卖小孩的黑话。
我有点想笑,拍拍金牙,问他上去要和门主说什么。不等回答我,金牙弯腰抻抻衣服,上去了。金牙上了台阶,隔着帘子说话,没讲几句,却大声嚷嚷起来:“说好的新鲜玩意儿,到现在也没做出来!我搬来的石头(指男孩)不下一百个,钱都赔进去了!”
嚷嚷完,金牙拿手拍打轿子,跟里头争吵起来。台阶底下的人闹成一片,我向前凑了凑,想看看怎么回事,却见金牙仰面一倒,惨叫一声,从台阶上跌落下来。他挣扎着站起来,捂着脸唔呀呀地乱叫。见到这情形,下面有几个人走了。
金牙掏出刀子,朝虚空里乱刺,挥舞了一阵子,反手往自己胸口就捅,一边捅一边喊“捅死你”,连捅了七八刀,栽到地上,嘴里咕嘟着血泡子,不知死活。
抬头看台阶上,骡轿已经走了,剩下的丐头乱成一团,纷纷往外走。我跟在一个丐头后面,出了先农坛。
走到外面,我问那丐头金牙怎么回事。丐头小声说,这是摄魂术,说完就匆匆走了。
我回了西四,半宿没睡,琢磨五岳门是怎么回事。在元代的古书里,我查到了云霄五岳神的记载,这是湖北山里土人信奉的一种邪神,能驱使猖鬼。当时的“采生”,是为了祭祀五岳神。采生者将儿童绑住手脚,击打后脑致死,再用尖刀剖开肚皮,取出心肝脾脏,剜下眼睛,砍掉手指脚趾,向神献祭。
钟树海打听到了照片里的表演班子,就在阜成门内大街的白塔寺庙会。
第二天一早,我们赶到了庙会。已近阳历年,庙会上全是人,很多带小孩看热闹的。庙会一角,空中飘着一个幌子,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奇闻马戏。幌子下面,是个巨大的棚屋,里里外外围了几层人。透过人群,我瞄见棚屋围墙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人头蛇、双生儿、侏儒。图案一旁,写了一行字:猴子唱歌,敬请期待。
我们挤到围墙跟前,门口有人卖票,一人俩铜板。钟树海买了票,我们进了场。场中有两个帐篷,一个写着“奇闻”,一个写着“马戏”。
我们钻进“奇闻”,里头也是人挤人。帐篷里摆了个很长的弧形舞台,上面陈列着一排“奇观”。我一眼看见白骨精和大头娃娃,和老连拍的照片里一样。
白骨精穿着戏服,头插花翎,做出戏里的模样,水袖一抖,露出两只胳膊,胳膊上只有森森的白骨。围观的人一片惊呼。那个大头娃娃趴在台上,每次挪动一下,就像脑袋要滚下来。旁边是人头蛇身,应该是障眼法。有个双生儿,像是天生畸形。
钟树海看得兴致勃勃,从头逛到尾,还跟着其他观众起哄。我不想再多看,去了旁边的“马戏”帐篷。
说是马戏,其实是玩杂耍,跟天桥班子没差别。看了一会儿,我又回到“奇闻”帐篷,却没看见钟树海。
我瞅了个空子,挤到前排,靠近白骨精,隔着围栏叫了她两声。白骨精扭过头,水袖一敛,朝我施了个礼,还在演戏。
我掏出照片,找出有她的那张,问她记不记得给她拍照的人。她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松懈下来,靠近一点看照片,一脸不明白。
我给她比画:“相机,一个黑疙瘩。”
白骨精皱起眉,似乎想起什么,正要开口,突然看了看戏台尽头,低头退了回去。
我一看,是钟树海,他从马戏班子的后台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白骨精,问:“怎么样?”
我收起照片,说:“啥也没说,有点傻。我们走吧。”
离开庙会,钟树海要拉我去前门吃爆肚。我说家中有事,向他告辞离开。在阜成门附近绕了一圈,我拐进一个小胡同,抄了个近道,跟在了钟树海后头。他没去前门,又回了白塔寺。我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回到了庙会,庙会已经散场,奇闻马戏也在收摊。钟树海跟收拾场子的人说了几句,就进了棚屋。
这时,天已经暗下来。我跟着散场的人群走了一会儿,找到奇闻马戏棚屋后头的一处空隙,扒开个口子,钻了进去。里头的两个帐篷已经亮了灯,但不知道钟树海进了哪个。我躲在角落里,等他出来。
突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看见一只骷髅手,差点喊出声。
白骨精站在我身后嘻嘻笑。她换上了棉衣,头上梳起了一条辫子,和外面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我看了看四周,问她:“你可以随便跑?”
白骨精抬起骷髅手,手上挂着一个小木桶,“我给班主打水去。”
我问她:“你们班主是谁?”
“班主就是班主,他和你的朋友在大帐篷里。”
我又掏出那张照片,问她是否见过老连。
“他被抓走了,你也快跑吧。”说完,她拎起木桶走了。
我溜到最大的帐篷边,找了个没灯光的地方蹲下,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这件事还得靠钟老大帮忙。”
“门主的意思是?”这是钟树海的声音。
我往帐篷边上贴了贴,两人却突然不吭声了。
这件事果然是五岳门干的,而我要对付的人,又多了一个。

24号早晨,我又找了钟树海去阜成门看奇闻马戏。
这天,是猴子唱歌的露天表演。马戏班子围栏外人贴人,我挤了一身汗。戏台上,一个打扮成老头的中年人,手里牵着一只黑不溜秋的猴子。这只猴子个头很大,穿着个棉背心,走起路来摇头晃脑。老头虚晃一下鞭子,猴子就开口念起唐诗,韵律节拍,分毫不错。念完唐诗,又唱起了窑子里的小调。
台下人群闹哄起来,小孩坐在大人肩上,拍手叫好。
我隔着几层人看了看钟树海,他正往台上扔钱。我慢慢挪到围栏侧边,点了根烟,用火柴烧着了围栏上盖的黑布,转身就往外走。
很快,围栏冒起了烟,有人大喊失火,人群往外涌散。台上驯猴的老头大声吆喝,抄起台上的一块幕布扑火。猴子立在那里,瞪大眼睛往人群里瞅,也不慌张。
我趁乱挤进围栏里,爬上戏台,一把扯过猴子的前爪,问:“你是猴是人?”
猴子张大嘴巴看着我,没说话。我捏了捏猴爪,毛茸茸,软绵绵,不像假的。
老头冲过来赶我,我抱起猴子想走,一转身撞在一个人身上,是钟树海。
他看着我,说:“金先生,这猴子只会唱歌,不会说话。”
脑后一阵闷痛,我登时晕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还是黑的,脑袋疼得厉害,胃里直犯恶心。挣扎了一下,手脚都被绑着,我应该在一个木箱子里。木箱子摇摇晃晃,好像在车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停下,箱子打开,我被拖了出来。
已经是晚上了,周围一片漆黑,像是城外。两个人站在面前,举着火把,一个戴棉毡帽的,留着山羊胡子,另一个,是钟树海。两人手里都拿着枪。
我看着钟树海,问老连的事是不是和他有关。
钟树海鼻子哼了哼,没说话。
山羊胡子举起枪,说:“本来你死了肯定是个麻烦,不过有老钟在,袁公子那边也好交代。”
我心里骂了一声,又看看钟树海。火光一闪,枪响了,我闭上眼。
再睁眼,没死。
山羊胡子栽倒在我面前,钟树海先朝他开了枪。
钟树海走过来,解开我身上的绳子,把枪递给我:“从你身上摸来的,还你。”
我接过枪,果然是我的,我大声骂了一声。
钟树海拖了山羊胡子的尸体,丢进林子,套上马车,带上我回城。
他这套把戏,把我唬得不轻。坐在马车上,我暗中攥了攥拳头,使不上劲儿。我问他怎么回事。
钟树海说,找人打听这马戏班子时,就探了个底儿,这里的班主是他以前的师弟。他原想和师弟商量,把我尽早打发走,却没想到我在戏台上闹了起来。
我又骂了他几句,说:“你也真敢玩,对自己枪法那么自信?”
钟树海大笑,说:“真把你赔进去了,我也没办法,最多就是跟袁公子散了。”
我问他究竟什么人,他收住了笑,伸出右手,向我比画了几个数字:三、八、二十一。这是洪帮的帮中暗号,意思是“洪”。
我没说话,他继续说:“其实,帮你不全是冲袁公子的面子,我不是他的家奴,如果有了别的门路,打个招呼就走。只是这个五岳门,干的是该千刀万剐的阴损事,我可不想断子绝孙。”
我问他大头娃娃和白骨精怎么回事,钟树海停下马车,给我递了根烟,讲了从班主那听来的儿童改造秘术。
五岳门将买来的半岁大婴儿放进一个小坛子里,只留个脑袋在外面,坛子底上开个洞,供屎尿流出。精心喂养小孩几年,脑袋长大,身子不变,长到10岁,敲碎坛子,就成了大头人。
白骨精则更像古代“折割”,用细绳把小孩胳膊扎紧,时间一久,胳膊血液不通就坏死,皮肉腐烂,只剩骨头,再用药,不让小孩发炎死掉。
“但是,碎骨头怎么连缀起来,我那师弟也不明白,全是五岳门门主的邪术。”
“这门主是谁?”
“不太清楚,只知道叫金无影。”
回到城里,我想将事情交给巡警,钟树海不让。他认为,这是“道上”的事,就要用他们的方法解决。钟树海已经打听到五岳门的老巢,就在阜成门外护城河附近。
ISBN7535495532,9787535495532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金醉
尺寸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