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水堂论金瓶梅(修订版)》作者秋水(作者田晓菲的笔名为宇文秋水)的论《金瓶梅》,要我们读者看到绣像本的慈悲。与其说这是一种属于道德教诲的慈悲,毋宁说这是一种属于文学的慈悲。即使是那些最堕落的角色,也被赋予了一种诗意的人情;没有一个角色具备非人的完美,给我们提供绝对判断的标准。我们还是会对书中的人物作出道德判断——这部小说要求我们作出判断——但是我们的无情判断常常会被人性的单纯闪现而软化,这些人性闪现的瞬间迫使我们超越了判断,走向一种处于慈悲之边缘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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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堂论金瓶梅(修订版)》试图从文学比较的角度来阐述《金瓶梅》,给读者以全新的理解!《金瓶梅》是明代著名的白话长篇章回小说,问世年来,世人对其毁誉交加,喜爱的称赞它是“天下第一奇书”,诋毁它的骂它是:“天下第一淫书”。不过,褒也好,贬也罢,都得承认它是“天下第一”。
作者简介
田晓菲,笔名宇文秋水,1971年生。5岁习古诗,少年时期,古今中外,阅读颇丰。14岁破格入北大,198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系。1991年获美国布拉斯加州立大学英国语言文学硕士学位;1998年获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博士学位。曾在美国柯盖特大学、康奈尔大学教书。2000年受聘于哈佛大学东亚系执教至今。
曾有小说、散文、文学评论、诗集发表、出版;又有译作《后现代主义与通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江苏人民出版社)。现正致力于《尘几录——陶诗论稿》中英文书稿的著述。
秋水堂乃田晓菲在波士顿居所书斋之名。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王婆帮闲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姜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见娇娘敬济销魂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春梅姐正色闲邪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敬济元夜戏娇姿,惠祥怒詈来旺妇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来旺儿醉中谤讪
第二十六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宋蕙莲含羞自缢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回 陈敬济侥幸得金莲,西门庆糊涂打铁棍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蔡太师擅恩赐爵,西门庆生子加官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趋炎认女,潘金莲怀嫉惊儿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献芳樽内室乞恩,受私贿后庭说事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书寻女子,蔡状元留饮借盘缠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回 王六儿棒槌打捣鬼,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儿希宠,装丫鬟金莲市爱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回 逞豪华门前放烟火,赏元宵楼上醉花灯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避马房侍女偷金,下象棋佳人消夜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妻妾戏笑卜龟儿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戏赠一枝桃,走捷径探归七件事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童潜听燕莺欢,玳安嬉游蝴蝶巷
第五十一回 打猫儿金莲品玉,斗叶子敬济输金
第五十二回 应伯爵山洞戏春娇,潘金莲花园调爱婿
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惊散幽欢,吴月娘拜求子息
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隔花戏金钏,任医官垂帐诊瓶儿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两番庆寿旦,苗员外一诺送歌童
第五十六回 西门庆捐金助朋友,常峙节得钞傲妻儿
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戏雕栏一笑回嗔
第五十八回 潘金莲打狗伤人,孟玉楼周贫磨镜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第六十回 李瓶儿病缠死孽,西门庆官作生涯
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乘醉烧阴户,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黄巾士,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第六十四回 玉箫跪受三章约,书童私挂一帆风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守孤灵夜半口脂香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书致赙,黄真人发牒荐亡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李瓶儿梦诉幽情
第六十八回 应伯爵戏衔玉臂,玳安儿密访蜂蝶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调林太太,丽春院惊走王三官
第七十回 老太监引酌朝房,二提刑庭参太尉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提刑官引奏朝仪
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抠打如意儿,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第七十四回 潘金莲香腮偎玉,薛姑子佛口谈经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为护短金莲泼醋
第七十六回 春梅姐娇撒西门庆,画童儿哭躲温葵轩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鸳帏再战,如意儿茎露独尝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丧偶生儿
第八十回 潘金莲售色赴东床,李娇儿盗财归丽院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远遁,汤来保欺主背恩
第八十二回 陈敬济弄一得双,潘金莲热心冷面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春梅寄柬谐佳会
第八十四回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普静师化缘雪涧洞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春梅姐不垂别泪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敬济,金莲解渴王潮儿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武都头杀嫂祭兄
第八十八回 陈敬济感旧祭金莲,庞大姐埋尸托张胜
第八十九回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永福寺夫人遇故主
第九十回 来旺盗拐孙雪娥,雪娥受辱守备府
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第九十二回 陈敬济被陷严州府,吴月娘大闹授官厅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义恤贫儿,金道士娈淫少弟
第九十四回 大酒楼刘二撒泼,洒家店雪娥为娼
第九十五回 玳安儿窃玉成婚,吴典恩负心被辱
第九十六回 春梅姐游旧家池馆,杨光彦做当面豺狼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续鸾胶,真夫妇明谐花烛
第九十八回 陈敬济临清逢旧识,韩爱姐翠馆遇情郎
第九十九回 刘二醉骂王六儿,张胜窃听陈敬济
第一百回 韩爱姐路遇二捣鬼,普静师幻度孝哥儿
参考文献要目
后记
序言
在十六世纪的世界文学里,没有哪一部小说像《金瓶梅》。它的质量可以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或者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相比,但那些小说没有一部像《金瓶梅》这样具有现代意义上的人情味。在不同版本所带来的巨大差异方面,《金瓶梅》也极为独特:虽然绣像本和词话本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是已经进入现代的明清中国出版市场所造成的,但这种差异对于我们思考文本本身却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也许,我们只有在一个后现代的文化语境里,才能充分了解这种差异。作者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够、也没有必要追寻“原本”。正因为这部小说如此强有力,如此令人不安,它才会被引入不同的方向。
我们现有的材料,不足以使我们断定到底哪个才是“原本”:到底是词话本,是绣像本,还是已经佚失的手抄本和作者的原本。学者们可以为此进行争论,但是没有一种论点可以说服所有的人。这种不确定性其实是可以给人带来自由的:它使得我们可以停止追问哪一个版本才是真正的《金瓶梅》,而开始询问到底是什么因素形成了我们现有的两个版本。显而易见,这是一部令人不安的小说,它经历了种种变化,是为了追寻一个可以包容它的真理。词话本诉诸“共同价值”,在不断重复的对于道德判断的肯定里面找到了它的真理。绣像本一方面基本上接受了一般社会道德价值判断的框架,另一方面却还在追求更多的东西:它的叙事结构指向一种佛教的精神,而这种佛教精神成为书中所有欲望、所有小小的勾心斗角、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痛苦挣扎的大背景。西方文化传统中所常说的“七种罪孽”,在《金瓶梅》中样样俱全,但是归根结底它们是可哀的罪孽,从来没有达到绝对邪恶的辉煌高度,只不过是富有激情的,充满痴迷的。
秋水(作者田晓菲的笔名为宇文秋水)的论《金瓶梅》,要我们读者看到绣像本的慈悲。与其说这是一种属于道德教诲的慈悲,毋宁说这是一种属于文学的慈悲。即使是那些最堕落的角色,也被赋予了一种诗意的人情;没有一个角色具备非人的完美,给我们提供绝对判断的标准。我们还是会对书中的人物作出道德判断——这部小说要求我们作出判断——但是我们的无情判断常常会被人性的单纯闪现而软化,这些人性闪现的瞬间迫使我们超越了判断,走向一种处于慈悲之边缘的同情。
关于“长篇小说”(novel)是什么,有很多可能的答案,我不希望下面的答案排除了所有其他的诠释。不过,我要说,在《金瓶梅》里,我们会看到对于俄国批评家巴赫汀声称长篇小说乃“众声喧哗”这一理论的宗教变奏(同时,《金瓶梅》的叙事也具有巴赫汀本来意义上的“众声喧哗”性质)。小说内部存在着说教式的道德评判,这样的价值观念从来没有被抛弃过,但是巴赫汀的“众声喧哗”理论意味着不同的话语、不同的价值可以同时并存,最终也不相互调和。这部小说以太多不同的话语诱惑我们,使得我们很难只采取一种道德判断的观点。只有迂腐的道学先生,在读到书中一些最精彩的性爱描写时,才会感到纯粹合乎道德的厌恶。在一个更深刻的层次,小说对人物的刻画是如此细致入微,使读者往往情不自禁地产生单纯的道德判断所无法容纳的同情。
秋水常常强调说,《金瓶梅》里面的人物是“成年人”,和《红楼梦》的世界十分不同:在红楼世界里,“好”的角色都还不是成人,而成年不是意味着腐败堕落,就是意味着像元春那样近乎非人和超人的权力。《红楼梦》尽管有很多半好半坏、明暗相间的人物,但是它自有一个清楚的道德秩序,把毫不含糊的善良与毫不含糊的邪恶一分为二。也许因为在《金瓶梅》里没有一个人是百分之百的善良或天真的,作者要求我们理解和欣赏一个处在某个特定时刻的人,即使在我们批评的时候,也能够感到同情。《金瓶梅》所给予我们的,是《红楼梦》所拒绝给予我们的宽容的人性。如果读者偏爱《红楼梦》,那么也许是出于对于纯洁的无情的追求,而这种对纯洁干净的欲望最终是缺乏慈悲的。服饰华美的贾宝玉尽可以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潇洒地告别人世间;但是我们也尽可以在一百二十回之外多想像几回——也许会有一位高僧嘱咐宝玉回首往事,让他看清楚:他的永远和女孩子们相关的敏感对于任何度过了少年期的人都缺乏真正的同情。
把《金瓶梅》称为一部宗教文本听起来大概有些奇怪。不过,绣像本《金瓶梅》的确是一部具有宗教精神的著作。与《红楼梦》无情的自信相比,《金瓶梅》永远地诱惑着我们,却又永远地失败着。我们既置身于这个世界,又感到十分疏远,直到最后我们能够在不赞成的同时原谅和宽容。我们可以痛快地原谅,正因为我们变成了同谋,被充满乐趣的前景和小小的、聪明的胜利所引诱着。
我们可以把《金瓶梅》视为这样的一部书:它是对于所有使得一个文化感到不安的因素所作的解读。我们可以把《红楼梦》视为这样的一部书:它是对于《金瓶梅》的重写,用可以被普遍接受的价值观念,解决那些令人不安的问题。西门庆和贾宝玉,到底相距有多远?
“不肖子”的寓言总是在这儿的:我们往往倾向于原谅一个大罪人,而不肯原谅一个小罪人。这里有一个缘故。我们和西门庆、潘金莲,比起和贾宝玉、林黛玉,其实离得更近——如果不是在行为上,那么就是在心理上。绣像本《金瓶梅》给我们这些有缺陷的凡夫俗子提供了深通世情的宽容。但这样的慈悲是不够的:它必须被那些几乎毫无瑕疵的、只在少年时代才可信的角色所代替,于是,在《金瓶梅》之后,我们有了《红楼梦》。
后记
刚刚写完一部书的感觉,好像失恋:不甘心这么就完了,怎奈万般不由人。
《金瓶梅》里面卜龟儿卦的老婆子,对李瓶儿说:奶奶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些。这样婉转的比喻,我很是喜欢。但是红罗无休无尽,也未免惹人嫌,除非家里是开布店的,像孟玉楼的第一任丈夫那样。
《金瓶梅》里面的人物,男男女女,林林总总,我个个都爱——因为他们都是文字里面的人物,是写得花团锦簇的文字里面的人物,是生龙活虎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我知道倘使在现实世界里面和他们遇见,打起交道来,我是一定要吃亏的。现在,他们被局限在书里,在我从小便熟悉的文字里,我可以爱得安心。
而且,现实生活诱人归诱人,却是混乱无序,万分无奈的。我并非悲观主义者,我其实相信只要人诚心地、坚持地祈求,神是会得赐予的;然而,我也知道,那得到的方式、过程与结果,却往往是“出乎意表之外”的。
但是在小说里就不同。一部好的小说,从开头第一个字到结尾最后一个字,都犹如一匹红罗上的花样,是精心安排的。金瓶里面的人物结局再凄厉,也有一种对称的、均匀的美感,好比观看一匹翠蓝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缎子上的花枝,因为是绣出来的,折枝也罢,缠枝也罢,总之是美丽的,使人伤感,却不悲痛的。
我从来不愿意买花插瓶,家里有鲜花的时候,往往是朋友送的(虽然看了下面文字的朋友,大概也断不肯再送我花了吧)。因为,姹紫嫣红的时候,固然是热闹惬意的,但是枯萎凋谢的时候,却拿它怎么办呢?学林黛玉葬花罢,也太肉麻了些,说来惭愧,只有把它扔进垃圾桶了事。我因此不愿买它,不愿插它,不愿想它凋残之后的命运——古诗不是说“化做春泥更护花”么,但这也是只限于文字的美,因为现实中的春泥,是令人难堪的。
像金莲死于武松的刀下,瓶儿死于缠绵的恶疾,两个美色佳人,死得如此血腥恶秽,就是在文字中看到,也是惊心动魄的,更哪堪在现实中亲眼目睹呢。
我常常记得,在我读大学的时候,一位教中国文学史的老师,在课堂上,皱着眉头,待笑不笑,用了十分悲哀无奈的调子,对我们说:《金瓶梅》,是镇日家锁在柜子里面的,因为,孩子还小啊。话甫出口,全体学生哄堂大笑了。
那时,我早已看过《红楼梦》不知多少遍,却没有好好地看过一遍《金瓶梅》。不是家里没有或者父母把它锁起来(何况我是最善于找到父母藏起来的书柜钥匙的),而是根本懒得看:打开一翻,真个满纸“老婆舌头”而已,而那些被人们神秘化的记述做爱的段落,没有一点点罗曼蒂克,在一个追求浪漫、充满理想的少年人眼中,无异罗刹海市——虽然,不是《金瓶梅》,而是有些人们对待它的态度,令我觉得真正的污秽和厌倦。
如今,十年过去了,我也已接近而立之年,也成了大学老师了。两年前的一个夏天,在备课、做自己的专业研究之余,我打开一套《绣像本金瓶梅》消遣,却没有想到,从此,我爱上金瓶。
金瓶是“成人小说”。三X级的,这没有错。亦有很多性虐狂描写。但我说金瓶乃“成人小说”,却并不是因为它描写做爱之坦率,而是因为它要求我们慈悲。
这种慈悲,一心追求纯洁与完美的少男少女是很难理解,或者几乎不可能想象的,因为慈悲的对象,不是浪漫如曼弗雷德(拜仑笔下的悲剧英雄)的人物,而是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陈敬济,甚至,那委琐吝啬的吴月娘。堂璜那样的浪子,还有其颓废的魅力,而西门庆只是一个靠了做生意起家、官商勾结类型的俗人而已。现下的金瓶版本,多是洁本,想是为了“孩子还小”起见,否则也就是太看不起大众读者。然而用禅宗的眼光看来,那心中有洁污之分别者,还是被所谓的污秽所束缚的。其实一部金瓶,不过饮食男女,人类从古到今,日夜所从事着的。这又有什么污秽可言呢。如果抛掉自欺,哪一个女人,没有一点潘金莲、李瓶儿、吴月娘、孟玉楼或者庞春梅的影子?而今的时代,原也不少西门庆——得了利还想要权与名,被嘲为粗俗、但也不乏实在与(在女人面前与眼里)憨傻的男人;更不少陈敬济,那生长在父母宠爱之内、锦绣丛中,混账而其实天真的青年。人们往往不喜欢金瓶后半部,觉得西门庆死了,小说变得苍白,似乎作者忽然失去了兴趣,过于匆忙地收尾。其实我想,真正的缘故,大概还是因为很少人耐得住小说后半扑面而来的灰尘与凄凉。小说有七十回,都是发生在西门庆的宅院之内,一个受到保护的天地;从七十九回之后,我们看到一个广大而灰暗的世界,有的是乞丐头、泼皮、道士、役夫、私窠子。小说中写李瓶儿做爱喜欢“倒插花”,然而倒插在瓶中的花,它岂不是白白地娇艳芬芳了吗。瓶儿的先夫名叫花子虚,花既然是“虚”,瓶儿终究还是空空如也。金瓶的作者,很喜欢弄这些文字的花巧,他写一部花好月圆的书,最后才给我们看原来无过是些镜花水月而已。又有人说:金瓶没有情,只有欲。没有精神,只有肉体。这是很大的误解。是的,金瓶中的人物,没有一个有反省自己的自知自觉。这没有错;但是,小说人物缺乏自省,不等于作者缺乏自省,不等于文本没有传达自省的信息。金瓶的肉体与灵魂,不是基督教,而是佛教的肉体与灵魂。金瓶的作者是菩萨,他要求我们读者,也能够成为菩萨。据说,观音大士曾经化身为一个美妓,凡有来客,无不接纳,而一切男子,与她交接之后,欲心顿歇。一日无疾而终,里人为之买棺下葬。有一胡僧路过坟墓,合掌道:“善哉。善哉。”旁人见了笑道:“师父错了,这里埋的是一个娼妓呢。”胡僧道:“你们哪里知道,这是观音见世人欲心太重、化身度世的。倘若不信,可以开棺验看。”人们打开坟墓,发现尸骨已节节化为黄金。从此起庙礼拜,称之为“黄金锁子骨菩萨”。这个故事,我一直很喜欢。其实这是一个很悲哀的故事:救度世人,看来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能依靠美色与魔术。取得世人的虔信,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有把尸骨化做黄金。财与色,是《绣像本金瓶梅》最叹息于世人的地方,而就连观音大士,也只好仍然从财与色入手而已。不过这个故事只提到超度男子,没有提到超度女人。欲心太重的女人怎么办呢,难道只好永远沉沦,或者祈祷来世化为男身么?这是我喜爱《金瓶梅》——特别是《绣像本金瓶梅》——的又一重原因:它描写欲心强烈的男子,也描写欲心强烈的女人,而且,它对这样的女人,也是很慈悲的。我请读者不要被皮相所蒙蔽,以为作者安排金莲被杀,瓶儿病死,春梅淫亡,是对这些女子作文字的惩罚:我们要看他笔下流露的深深的哀怜。屡屡提到绣像本(也就是所谓的张竹坡评点本)——《金瓶梅》两大版本之一——是因为它与另一版本词话本,在美学原则和思想框架方面,十分不同。我写这部书,有很大程度上也是对版本的比较。但是,最初促使我动笔的,只是喜欢:就像恋爱中的人,或者一个母亲,喜欢絮絮地谈论自己的爱人,或者孩子,多么地好,多么地可爱。不过,被迫聆听的朋友,未免要心烦;写书就没有这一层顾忌:读者看厌了,可以随时把书放下,不必怕得罪了人。另一件事,想在此提到的,是金瓶所写到的山东临清,那正是我的原籍。在明朝的时候,临清“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是有名繁华的大码头。研究者们有人认为金瓶使用的是齐鲁方言,有人认为不是,个个证据凿凿,却也不能一一细辨。我只想说,我的父母,一鲁一豫,家乡相距不远,他们虽然因为从小远离家乡,都只讲得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但是时时会说出一些词语来,我向来以为是无字可书,也只隐约知道大意的,却往往在读金瓶时骤然看到,隔着迢迢时空,好像在茫茫人海中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令我又惊又喜一番。望着墙壁上祖父祖母的遗像,我常常想回临清,祭扫先人的坟墓,无奈还一直不能如愿。爱屋及乌,把追慕故乡的心意,曲曲折折地表达在对这部以山东清河与临清为背景的明代巨著的论说里,这是我想告诉本书读者的,区区的一点私心。我祖籍不是天津,也不生在天津,但是,我长在天津。记得小时刚刚搬到天津,我总是称自己为哈尔滨人。现在,身居异国,真没有想到一住就是十二年。古人有诗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思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浮屠桑下不肯三宿,惟恐产生眷恋,我虽喜爱释教,却不是比丘尼,更何况天津是我从小生长了这么多年的城市呢。每次回家,我都喜欢感到踏在天津的土地上,喜欢打起乡谈,和出租车司机们攀话,喜欢听街头小贩们贫嘴和“嚼性”(又是只知有音而不知如何书写的方言)。感谢王华编辑,使这部关于金瓶的书,能够在天津出版,使我天津的父老可以先睹为快。人的故乡,不是只有一个的。也谢谢我亲爱的父亲与母亲,对我的爱与支持。感谢我深爱的丈夫宇文所安:在整个写作的过程中,他听我激动地讲说,和我热切地讨论,最后,又为这部书写序。没有所安,是不可能有这部书的。
文摘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一回 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秋天的书
《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它起于秋天:西门庆在小说里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它结束于秋天:永福寺肃杀的“金风”之中。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第一回,无论热的世界还是冷的天地。秋属金,而第一回中的众多伏笔就好像埋伏下的许多金戈铁马,过后都要一一杀将出来,不能浪费。
第一回中,新近死掉的有一头猛虎,一个男子卜志道,还有一个将死未死的女人卓丢儿——且不提那些“早逝”的西门庆父母西门达、夏氏、先妻陈氏,张大户,王招宣,以及一个颇有意思的配角白玉莲。西门庆第三个妾卓丢儿从病重到病死,从广义上说,预兆着西门庆的女人们一个一个或死亡、或分散的结局,从狭义上说,预兆着瓶儿的命运。卓丢儿与瓶儿的映衬,既是平行式的,也是对比式的:只要我们对比一下西门庆对卓氏的病是什么反应,就可以见出后来他对瓶儿的感情有多深。在西门庆的一班朋友里,一开场就死了的卜志道(“不知道”)则预兆着书中诸男子的结局:一帮酒肉兄弟的死亡与分散,花子虚与西门庆的早亡(二人都是“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三人对卜志道之死的反应(叹息了两声之后,立刻转移了话题,而且其死亡被夹在品评青楼雏妓李桂姐与谈论结拜那天“吃酒玩耍”之间道出),一来揭示了十兄弟的“热”实际乃是“冷”,二来也预现了花子虚、西门庆甚至武大死后的情形(张竹坡评:“既云兄弟,乃于生死时只如此,冷淡煞人。写十兄弟身分,如此一笔,直照西门死后也”),只不过映照花子虚、西门庆之死是从正面(结拜兄弟的翻脸无情),映照武大之死是从反面(亲兄弟武松的“放声大哭”也)。
ISBN | 720104057X/9787201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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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天津人民出版社 |
作者 | 田晓菲 |
尺寸 | 16 |